有“第三次土地改革”之称的全国林业改革中，四川没有缺位———
　　自2004年7月，省林业厅启动沐川县林权制度改革试点，已2年有余。在这期间，沐川19个乡镇参与林改试点的127万亩林地悄然生变。
　　金沙江水土流失，陷入年年种树难见树的怪圈。一个问题是：在恶劣气候条件下，一种好的机制能否胜出？（天府周末曾报道）
　　到沐川县城时，已是晚上。小城像一个刚刚入梦的婴儿，睡在小凉山余脉五指山的臂弯里。这个全省首个集体林权改革试点县城的“真面目”隐在夜色中，温润的空气隐约传递着沐川林改的“底气”———森林覆盖率66%，空气湿度常年在80%左右。在有“第三次土地改革”之说的全国林改大背景下，相较于黑龙江省伊春市国有林权改革、福建省、江西省、浙江省集体林权改革等，沐川的探索是否走出了一种西南模式？更重要的是，在建长江上游生态屏障、退耕还林政策逐年到期的四川生态大省规划背景下，由沐川而及全省的林改，可以产生怎样的连带效应，可以有怎样的担当？我省是最早享受天保工程和退耕还林政策的省份，也将有地区最先面临停止政策补贴的问题，四川将有怎样的作为？
　　太多的疑问，让我们试图从这个小城去寻找答案———
　　村民代表大会开了20来次，大红指印摁满几页纸，林农们在坚定或观望中迎接林改
　　往沐川县永福镇星海村去的路上，微雨扑面，记者乘坐越野车在国道213线疾驰。乐山市沐川县至宜宾市屏山县路段，因溪洛渡电站在建，刚整修不久，路况较好。转入沐川至屏山的县道，路况急转直下，泥浆深达几十厘米，迎面过来的车小心翼翼，车身上厚厚泥浆掩住了车牌。
　　沐川摘掉“省贫县”帽子后，在有限的财力下，基础设施投入的难题凸现在这个山区小县面前。沐川正在探讨从创新机制上解题。我们要去的星海村即是一例。以林权换路权，既走出一条林业改革新路，也修起一条实实在在的山区公路。“这是连带效应。”当地人笑说。
　　半小时后，越野车终于驶离颠簸的县道。林区公路随山势而上，坡度较大，路面平整干燥，乘坐越野车的感觉立刻变得非常愉快———路旁手臂粗的慈竹满山，绿意逼人；空气里湿度明显加大，绵软甘饴。
　　海拔800余米的半山腰上，星海村村民李泽坤家的一排平房、一幢小楼一高一低错落分布。1月25日，山里农家仍冷得有些僵手僵脚。几匹砖围成的火塘边，细细的钢炭发出暖暖的光。李泽坤伸出右手来取暖。盯着这只手，记者有些诧异。指甲修剪整齐，手上没有老茧，清瘦有力。正是这只手，在两年前的林权转包协议上，和村社一二十家农户一起，将鲜红的指印摁满了几页纸。
　　说起摁指印卖竹子换路，围坐在李家堂屋里烤火取暖的五六位村民来了劲。“就在这间屋里，五六十人黑压压坐了一片。2005年春天，村民代表大会开了一二十回。”环顾这间屋子，柜子顶上，摩托车头盔上印着时髦的图案。“那是儿子李金龙的，路修通后，他置办的第一大件就是摩托车。”
　　以明晰林地所有权、放活使用权、落实处置权、确保收益权为主导思路的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在星海村一呼百应，还得从李家房前的路说起。山区不同于平原，人少山多，交通不便。李泽坤一家四口坐拥170亩竹林地，但“靠山吃饭”在林改之前并没给他家带来多少收益，他甚至恨自家为何这么多竹子，而不是耕地。
　　而山下，一吨竹子要卖200余元。
　　阻断村民将漫山竹子变现的，是一条2尺宽的烂泥路。有“湿沐川”之称的沐川县常年下雨，山间小路泥泞不堪。下一次山，得七弯八拐走3个小时。李泽坤也曾把自家的竹子砍成竹片，打成50公斤一捆，走3个小时送到永丰纸业去卖，一天一个来回。想雇人帮忙，一算账，除去运费、人工费，一亩竹子只赚几元钱。
　　2003年，李泽坤家建房，从镇上买回0.1元一匹的砖，拉到山上运费竟要0.35元。道路不通车，只能雇马队。一匹马一次驮50匹砖，一天只能来回4趟。用了近半年时间，建房材料才陆续运到山上。“房子预算造价4万元，连同运费算下来，竟花了12万。”
　　星海村党支部书记李恩祥告诉记者，大家早就想修路了，但至少要100多万元，钱从哪里来？老百姓哪能凑到这么多？财政也吃紧，“要1000元都恼火”。转机发生在2004年底，沐川县推行林改已半年。李恩祥当选为村支书，他开始“算计”这片“沉默的竹林”，到处找企业谈，希望有人投资修这条路。有企业提出：“现在林权可以转让了，把经营权给我们，我们来修路。”
　　“对啊！”李恩祥一拍脑袋，赶紧回去召集村民代表大会开会商议。开始接触了几家企业，村民们觉得出价太低，而乐山翠湖苑林业开发公司出价200元/吨，最接近市场价280元。
　　“2005年春天，2个月间，我们至少开了20次会。讨论干不干、怎么干。”说得最多的是风险问题。要是以后竹子涨到500元/吨，仍以200元出售？如果降到80元/吨，收购价会不会降？来来去去讨论，决定化繁就简。风险由企业承担，市价上涨，企业就赚了；市价下降，企业也认200元/吨。
　　讨论结束，李泽坤拿出印泥盒，用大拇指在鲜红的印泥里摁了一下，重重地将指印摁在合同书上。“各家各户的代表一共摁了一二十个指印。”合同很多份，转让路权的、翠湖苑返包的、承诺书等。“按了很多次手印。”李泽坤笑道。承诺书上写明，农户拿出自家的林子，转让15年的经营权给翠湖苑公司。翠湖苑再返包给农民，每交1吨竹子，公司支付200元，如果哪家超过15吨，超过的每吨给予适当奖励，翠湖苑则负责投资修建林区公路。
　　2005年6月18日，山间小路拓宽成林区公路，投资170万元，全长6.5公里。去年7月，李泽坤家又修了一栋楼房，比老家面积大，更漂亮。但这次建房仅用了1个月，花了6万元。
　　同是摁指印，与星海村“经营权换路权”不同，建和乡下坪村“林权换路权”也在村民们来来回回的开会讨论中商定。
　　从沐川县城出发，走了约2小时的盘山公路后，下坪村隐约出现在重重叠叠的山里。雨后初晴，空气里含氧量极高。山上柳杉成片，苍翠欲滴，粗的胸径约20厘米，细的不过拳头大小。长19.5公里的林区公路在建，有些路段正在加紧整修，碎石机嗡嗡作响。偶尔有大卡车满载着树木下山，与我们擦车而过。“这片山上的柳杉林必须尽快间伐、加强管理，否则就毁了。”同去的沐川县林业局工作人员介绍。碎石铺成的路基尽头，越野车停下，海拔指针定格在1200米，下坪村到了。
　　“受够了不通车的苦。”5社社长杨光辉的妻子告诉记者，几年前，买了一张“席梦思”床垫，几个壮汉费了很大力气从小路抬上山。好家伙，到家一看，床垫已挂破好几个洞。路不好走，木材更运不下去，20多年前政府号召种下的速生丰产林柳杉，眼看长得密密匝匝，该间伐了，也没多大心思管理。山外的木材有的已卖到400元/立方米，但这里的木材只能作柴烧。
　　2005年7月，林业大户刘作池与村民商议，买下下坪村1700亩林地15年使用权。前提是修好进山公路，另外，每年每亩林地支付给村民200元。
　　村民们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并没把所有林地转让出去。下坪村5社2000多亩林地，只转让了300多亩。杨光辉向记者透了个底儿：“我们用300亩林子换到了路，其余的林子还可以市场价卖。”当然，也有约定。业主刘作池说，2006年初，他同公路附近的一些村社签订了协议，同等条件下优先卖给他。
　　20万元启动沐川林改
　　自2004年7月，省林业厅启动沐川县林权制度改革试点，已2年有余。在这期间，沐川19个乡镇参与林改试点的127万亩林地已悄然生变。
　　沐川县林业局局长凌维东告诉记者，自林权改革以来，沐川已确权5.95万户，颁发林权证8万本，转让林权87宗，林地7万多亩，林农获得转让收益4880万元。通过“以林竹经营权换路权”的模式，已修建林区公路30条共286公里。农村基础设施改善后，村民生活的改善自不待言。“林权证相当于房产证，代表林农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凌维东借这句话道出林权证的实质意义。
　　省林业厅政策法规宣传处副处长余蜀峰介绍，2004年，省林业厅推行林权制度改革，“我们需要找一个林业发展比较好、各方面比较均衡的县进行”。沐川作为试点优势很多。森林覆盖率较高，林业多项指标排名靠前。县里支柱产业永丰纸业，直接和林业挂钩，林竹销路没有问题。余蜀峰透露，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沐川盛产竹子，竹子砍伐限制小，试点相对容易。同时，沐川积极自荐，也赢得较多“分数”。
　　改革还来自于压力。经过速生丰产林建设、“85-4”工程和世界银行贷款的国家造林项目等，沐川林业发展迅速，但除上世纪80年代落实林业“两制”时，给农民划定过的自留山、颁发过的林权证外，后来新增的大量林木都未确权颁证。“长期以来的法定产权不清晰、林权纠纷、采伐申请、林权流转等都没有凭据。这样的问题不只在沐川。”余蜀峰说。
　　林改迫在眉睫的压力，还来自山区发展、农民生活改善的现实诉求，“竹子财政”急需寻求破题之道，盗伐愈烈造成的管理难度等。对此，沐川县政协副主席、林业局副局长邓光明因就任前发生的一起毁林大案受“处分”而体会深刻。毗邻马边县的凤村乡羊山村地处偏僻山区，2001年底，一起惊天大案在这里发生，村民伙同经营户盗伐人工林，毁林面积达100多亩，盗伐木材800多立方米，出材600多立方米，装了几十车。盗伐者被判刑5年，落得家毁人亡。2002年初，邓光明刚担任县林业局副局长，就接到这个烫手的山芋。管理不规范，很难避免这类事件再次发生。造成的生态破坏，还有待亡羊补牢。5年后，言及此，邓光明终于能够笑对：“既然是改革，就要勇于面对压力。”
　　2004年，省林业厅拨出改革试点经费20万元，沐川林改拉开序幕。
　　有专家说，林权制度改革是继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土地改革、改革开放之初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的“第三次土改”，是土地改革由耕地向林地的延伸。黑龙江省伊春市、福建省等地林改都在高调进行。黑龙江省伊春市是国家林业局确定的首个国有林权改革试点；福建省则因其境内高达95%的集体林地，而以集体林权改革为主；视线收回我省，国有和集体林地各占一半，生态区位重要，林农生活改善需求强烈；视角锁定沐川，明晰林地所有权、放活使用权、落实处置权、确保收益权思路主导下，以林权换路权的尝试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余蜀峰透露，今年，集体林权改革将在全省范围内全面铺开，明年底完成全省改革任务。
　　收放之间探路林改
　　采访中，这样两种声音反复被提及。
　　2004年，一个规模宏大的外来树种引入工程在中国生物多样性丰富的云南省悄悄展开。按照规划，几年之内，3000万亩澳大利亚桉树和其他一些速生树种将取代这片亚热带山地的天然林和高原植被，变成印尼金光集团的桉树纸浆原材料基地。此举引来大面积质疑：数千万亩单一树种桉树林给云南带来的，是财富，还是灾难？
　　另一种声音是，国家林业局局长贾治邦曾慨叹：中国农业用18亿亩耕地解决了13亿人的吃饭问题，而林业用43亿亩林地，却没有解决13亿人的用材问题，更没有解决社会对生态的要求问题。
　　从两种声音中，可以读到两种含义。一是说管好生态，一是指放活经营权。同样的问题，在沐川，乃至在全省的林改中，同样会遇到。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在林权改革中，对于快速致富的追求，一些速生林业成了众人的“上选”。如竹子见效快，林农就开发荒山，争先种植。这种单一的经济林，会否给生态带来影响？余蜀峰告诉记者，要生态效益好，最好的方式是乔、灌、草搭配，老、中、青结合，即异龄化、复层林。但由于对林业利益的追求，从人工培育的角度，要求林相整齐，想在经济林中达到异龄化、复层林，显然比较难。
　　木材价格上涨，也让林改中放活经营权的尝试有些迟疑。几年前，沐川市场上，杉木装车价格为200元/立方米，如今涨到350-400元，高价格刺激了市场供给，乱砍滥伐现象又有抬头。为此，2006年3-9月，沐川县对木材经营加工进行全面整顿，加强森林资源管理。
　　在地方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对森林等自然资源依赖程度比较大的地区，在保护森林和依靠森林资源寻求发展的权利义务之间的矛盾将怎样来获得平衡？余蜀峰和凌维东、邓光明的观点不谋而合：分类经营。对公益林，管死、管好；对商品林，放开、放活。
　　林改成“退耕换林”推手
　　林地转让出去，可以赚回那么多钱，这使得沐川村民大为高兴。李泽权已在规划竹林的未来。为了让竹林地“多产”，他经常给竹子“剃枝护秀”，去掉多余的枝蔓，让竹子长得更快更壮。过去，星海村农民没人会这么认真对待自己的竹林。“竹子不值钱，懒得管它，让它自生自灭。”现在，竹林整齐了，疏密有度，采光好。为提高产量，星海村引进了新品种绵竹。这种竹子亩产可达3吨以上，纤维比慈竹还好。去年已栽种3万多株。
　　在下坪村，刘作池告诉记者，路修好后，他将在自己1700亩“领地”内加大补栽补种力度。去年，400多亩柳杉苗已成活。
　　“落实了林地产权，林地是自己的，可以转化为现实的经济利益，这对造林护林积极性的调动无疑是巨大的。”凌维东说。2006年，沐川县林业局下达荒山荒坡造林计划2万亩，结果完成了3.15万亩。以前林业都由国家投入，现在业主、林农也纷纷投资林业。
　　住在大岩头山里的村民在享受到退耕还林政策、依靠山林致富后，终于集资修通了出山的路。
　　沐川县沐溪镇泥河村14社村民曾经的必经之地“大岩头”，地处县城近郊。这条山路坡度几乎呈90度，村民上山只能手脚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