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日报)乡下老屋门前的那株桂花树已近百岁,是我老家鼎城区蒿子港村里现存桂花树中公认的“长者”。

我家的这株桂花树,前些年也是差点背井离乡了的。那时爹娘抛田弃地刚进城给我们带孩子。一天爹说村里做绿化生意的囔儿(小名)给他打电话,愿出1万元买那株桂花树,价格还可以再谈。爹还说已与娘商量好了,卖或不卖由我们决定。当时我与妻子的月工资扣除这样那样的杂费后最终拿到手的不到1500元,生活费加上还房贷、买牛奶等开支后就成了“月光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1万元,当时我们一家可以走多远的路啊!我理解爹娘脸上漾着的笑容,但也隐隐感受到他们内心的些许不舍。最终我们商量不卖!虽然眼前日子过得紧些,但只要努力,生活总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

其实,我从内心也是舍不得卖掉那株桂花树的。不论钱多钱少,因为它见证着太多、承载着太多、牵系着太多。

听爹讲,他小时候这株桂花树就存在了,是野生的,只不过当时还是棵小苗。他与娘结婚后,用来安身立命的三间茅草屋就搭建在小苗后面不远。改革开放初期,娘学会了做加工烟的手艺,她晚上做烟,爹在白天干农活之余就走乡串村卖烟。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爹的叫卖声:加工烟,加工烟,呼不燃,不要钱。再后来,出现了上门收烟的小贩。爹对他们说,我家好找,只认门前那株桂花树就行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勤劳俭朴的爹娘修建起了当时村口里的第一栋砖瓦房。娘告诉我,修新屋时因需要抬高并扩大屋场,有人建议把桂花树砍掉,她没同意,说这株桂花树是咱家的富贵树,兴家!最后树被保留了下来,但有半截被埋在了土里,不然比今天还要显得高大。我和两个姐姐都是在茅草屋里出生的,关于茅草屋以及茅草屋时代桂花树的印象我是一点都没有了,但爹娘他们修建砖瓦房时的欣喜与兴奋我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我开始逐渐记事的时候,家中还在做加工烟,桂花树也已开枝散叶,树下可躲荫乘凉了。那时农村已通电,但经常停。炎热的暑假里,有时两个姐姐有时娘仨就在树下做烟,干活、乘凉两不误。我的任务就是给其扇风。因想着树上的知了、田里的莲蓬,有时心不在焉就把烟丝扇得满地都是,或在周边调皮捣蛋影响姐姐做烟。她们就告状,娘扬起巴掌过来要揍我,却总追不上我。但并非每次都那么幸运,也有被娘逮到的时候。记得那天没风,桂花树叶纹丝不动。为增加风效,我突发奇想,把一根绳子系在蒲扇的把柄上,绳子的另一端放进装满水的盆里,骄傲地说这是水力发电,电通过绳子传到扇子上我就更有劲了。姐姐们乐得坐享其成,直夸我聪明。可惜乐极生悲,得意忘形的我一不留神碰翻了水盆,把当天上午卷好的烟全弄湿了。沾水了的烟是卖不出去或卖不起价的。眼见闯了大祸,我丢下蒲扇撒腿就跑,是脚底生风的那种跑!但没跑几步就被娘撵上了,那一顿“竹笋炒肉”啊,铭心刻骨。事后,我想娘对外人那么好对我却如此狠,我是亲生的吗?特别是不久经历另一件事后,我的疑问更加深重。那天,我陪娘在桂花树下摘花生,一名衣衫破烂的叫化子路过并找我们讨水喝。娘不仅给其舀了水还端了一碗饭菜,碗里竟然还有一块她平日都很少买给我们吃的发粑粑!发粑粑是那天早上娘用米与上门小贩兑换的,娘当时说,遭孽哦,若不是家里受了大难,这年月谁还出来讨米叫化啊。长大后,我曾故意说起这两件事进行比较,问娘当时打我怎么下得了那么重的手。娘对前者记忆犹新,对后者不记得了。她说,你浪费了姐姐们半天功夫不说,还糟蹋了一筛子烟,该不该打?该打!大姐小姐不约而同地笑答。

老家那株桂花树每年只开一次花,花香浓、色金黄,不像有些品种花开四季,花香淡、色米白。中秋节附近,满枝丫的花苞怒放,把孕育了一年的芬芳、压抑了一年的激情、深藏了一年的期待争先奉献、恣意展露。“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花开时日,整个村口都弥漫着我家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人们路过树下,无不驻足贪婪呼吸,发自肺腑感叹:真香啊!有的还忍不住掰一两枝带走,爹娘从不说他们。孩提时代,我渴望闻到桂花香,因为闻到桂花香就闻到了月饼香啊。慢慢的,吃月饼时不再有当年的香味,但老家桂花的香味却一如当年,让人心旷神怡。记得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国庆节放假回家,我还尝试着捣鼓了一罐干桂花带到单位泡茶喝。

爹娘离家十年,那株桂花树就像忠诚的护卫,一边静静守护老屋,一边根植故土默默生长。爹娘安土重迁,始终眷恋着老家那山那水那树和那人,帮我们把孩子带到十岁后就回乡下了。在他们的精心管护下,桂花树吮吸着阳光雨露,浸染着人间烟火,长势愈发苍翠。如今树干底部直径超过六十厘米,树梢早已超越老屋屋顶,枝繁叶茂,树冠如盖,一树成林,独木成荫。爹娘人缘好,邻居们都喜欢到我家坐坐,特别是夏天就在桂花树下开“茶话会”。大前年,村里把村口的那条土路进行了水泥硬化,因桂花树临路那边的枝叶盖过了公路,人们躲荫乘凉时干脆就一排坐在水泥路边上,连垫屁股的东西都省了。爹娘总会拿出自种自产的瓜果给大家分享解渴,一边品尝一边聊天,没主题也没重点,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发着农闲午后时光,待阳光不“毒”了蚊子快出来时才各自散去。不久,村口上空升起缕缕炊烟,空气中慢慢就飘散着饭菜香了。